特朗普执政一年以来,美国国内本身和其对外政策都在发生变化,近几个月美国开始渐渐显露的对中国的敌意使得一些担忧之声鹊起,面对新时代的中美关系以及日趋复杂的第三方因素,中国应该如何运用大国外交审慎应对?
今年两会之前,中评社记者专访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请其就中美关系、中国周边问题、台湾问题、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等议题进行了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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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全文整理如下:
中评社:之前您曾说过,2017年中美关系比预期好,那么您看2018年的中美关系走势如何?中国要如何有智慧得应对?
金灿荣:是的,我说过2017年中美关系比预期要好,我判断今年中美关系很有可能比2017年差,中美关系总是起起伏伏。2016年在美国大选期间有很多政治家对中国批评意见很大,其中就包括特朗普先生。根据统计,特朗普一共在竞选当中骂了中国235次。后来还赢了选举,所以我们有一段时间对中美关系是比较担心的,可是后来事实的发展,中美关系又比预期的好。这里边的表现就是两国元首在去年实现了互访以外,还在G20领导人峰会上见了面,另外还有多次通话,互通书信等等。我们的预期是比较低的,因为特朗普原来对我们的态度不好,但是实际的发展又不错。
去年中美关系好,客观上是因为中美关系已经很成熟了,经过了40多年的发展,中美关系相互融合的很好,就是有人想搞破坏也不容易,这是客观原因。当然还有主观原因,就是中国对中美关系作出了巨大努力,特朗普先生一当选,中国就跟他的团队沟通建立联系。客观上我们有合作的基础,主观上中国方面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就有了后面的结果。可以说,虽然特朗普原来对我们态度不好,但是执政之后双方的发展还是比较顺利的,这是2017年的情况。2018年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中美关系有可能变得比较糟糕,现在有一些迹象已经出来了。这两个月美国连续出了几个报告,12月18日美国发布了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一个月以后的1月19号又出了国防战略报告,都是对中国采取了很强的态度,也可以看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重心转向了大国关系。所谓的大国充其量就是中俄,美国在中、俄当中又把中国排到俄罗斯的前面,把中国说成了修正主义国家,也就是破坏美国领导现状的国家。
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在12月11号通过的2018财政年度国防拨款法案中,通过了很多涉台内容,比如美国军舰停泊台湾。我们发现,进入2017年末和2018年初,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就变得比较严厉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呢?我认为有几个原因:
1.美国决策圈出现人事变化。过去一年很长时间都是白宫内部的小圈子在掌握政权,左右局势。主要是两派人,一派是像班农这样的在去年大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还有一派就是特朗普的女儿女婿,而长期执掌美国决策的技术官僚一直被边缘化。到了去年下半年,白宫内部的班农这一派出局了,他出局之后,外界一直在批评特朗普的女儿女婿,导致特朗普的团队内部分裂,一死一伤——班农出局,他的女儿和女婿受到了舆论的压力也被边缘化,曾经被特朗普冷落的建制派就掌权了。这是一批从冷战时期过来的,冷战思维很重的美国人,对中国很怀疑。
还有一个更细节一点的东西就是在建制派里边目前国防部这一派占上风,而不是国务院、商务部、财政部这一边。可以说,现在美国建制派内部是不平衡的,是敌意比较重的一派在掌控。建制派,特别是国防部这一些人对中共十九大比较关注,他们对十九大的理解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觉得中国过度自信。在十九大报告中中国所提的“要建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在美方这一些人眼里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目标,即取代美国。
2.另外习主席所讲的
“四个自信”、“中国社会主义道路为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提供新的道路选择”等等表述使得他们认为中国要跟美国搞模式之争。
总之,十九大报告有点刺激美国,那边的决策结构正在发生不利于中美关系的变化。十九大表现出来的自信,在美国看来就是挑战,他们认为中国要把美国踩在后边,要推社会主义道路,所以他们就感到受刺激了。
3.虽然中方对11月8号到10号特朗普先生的来访做了精心准备,给了他一个国事访问+的待遇,又给了2350亿美元的大礼包,但他回去后就变卦了,对此我们也比较困惑。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理解就是,特朗普决策圈内部的权力关系发生了变化,他的决策结构对我们很不利。
美国这个国家行动能力是比较强的,一旦决定在国家战略上把大国关系放在第一位,把中国当成主要的对手,马上行动就上来了。过去十几年,美国都是把反恐放在第一位的,现在,美国把中俄大国竞争放在第一位,把朝鲜,伊朗这些流氓国家威胁放在第二位,把恐怖主义放在的第三位,排序跟以前不一样了。
在大国中俄里面,美国说俄国的威胁是现实的军事威胁,中国的威胁是全面的,这就说明他把中国的威胁看得很重,不仅说中国在经济上侵略美国(economic aggression),还说中国的制度和发展对美国及其盟友的制度和价值观形成了挑战,把中国威胁看得特别重。
所以就出现了几种不利的发展,一就是中美贸易战可能性大大上升,而且他已经开始对中国搞制裁,另外一个是拼命地谈“印太”概念,美国会支持日本扩军,对其他盟友,包括澳大利亚、韩国也是在不断的加强其力量。
美国国防报告发表不久,国防部部长马蒂斯就去了日本、印尼、越南访问,还达成了一个挺引人注目的共识——美国航母要访问越南。美国最近也派军舰去闯我们的黄岩岛。还有就是对于台湾他现在也动作频频。
另外他也发起新一轮的中国威胁论,把中国和美国正常的文化交流叫做中国的锐实力(sharp power),说我们影响他国家安全,然后现在很多西方国家也跟进,使得中国在美国、加拿大、日本、印度等国的正常经贸交往和文化交往都受到干扰。美国对我们态度变了,战略上把我们定义为对手了,这是非常危险的。
那中国怎么看的?
一、中美关系现在要比以前复杂了。中国现在要有心理准备。
跟我们打交道的美国在发生变化,原来美国很自信,看得也比较长远,现在美国就不是了,他依然很傲慢,但他变得不自信了,这就很难打交道了。美国的心理在变化,不是我们以前熟悉的美国了。
另外现在美国有点儿分裂:特朗普代表一派,反特朗普代表另外一派,与这样一个美国打交道比以前困难。你跟他搞好关系,他反而在背后骂你,你跟别人走多了,他反而有忌讳。我们在跟一个新的美国打交道,要摸索一段时间。
二、在外国眼里中国变了,我们中国其实没变还是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国内优先发展。
但是美国觉得中国变了,变得咄咄逼人,对中国的任何事情就会想得比较多,都从挑战的层面去看。他对我们有点成见,这个成见我们能感觉到,容易引起问题。另一方面中国确实也自信了,这也是事实。所以这个时候中国外交的节奏要掌握一下,免得给人以过多的口实。
三、中美关系变化因为第三方因素又起来了。
中美是因为第三方原因走到一起来的,但是冷战以后,中美关系就渐渐的回到以双边为中心的关系上去了。但是这两年因为日本、印度这些国家比较活跃,还有朝核问题比较尖锐,所以第三方因素又回来了,这样两国关系要复杂一点。本来我们两国心怀芥蒂的关系就不那么好处,再来个第三方挑拨离间,所以这个关系就比较难处了。
这是中美关系三个新特点。
因此我有一个结论,原来我们总说中美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现在就不能这么说了,中美关系好不到哪里去是肯定的,坏不到哪里去是未见得的。所以我们维护中美关系要更下功夫,中国要保持定力,不要惧怕。
中评社:您对今年中国外交的总体态势怎么看?遇到这样态势的中国要如何回应?
金灿荣:今年中国外交整体上形式比较严峻,除了中美关系会比以前差,还有一个,我个人认为朝核问题会比去年还尖锐,还有一个就是台湾问题可能会变得比较棘手,中印边境也不排除再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所以在中美关系变差的大背景下,这三个问题同时又变得比较突出,这样就导致今年的外交形势比较严峻。虽然我讲了很严峻的一面,但是中国要保持信心,因为大国崛起不可能一帆风顺,世界上的好几个大国在将起未起的时候,外部形势都是很复杂的,现在中国就处在这个将起未起的阶段,所以中国的外部形势复杂是很正常的。从很多方面讲,我们今天才碰到这些严峻的形势,都已经是很成功了。
一个国家完全崛起,一般来说外部国家不会主动挑战你,像美国就是这样。然后,完全没有崛起的国家一般人家也不挑战你,就是处于将起未起阶段的国家人家是会盯上你的,因为你的崛起势头太猛了它很紧张,同时也不服气。现在中国遇到这个难题,应抱以平常心应对。我们只要把我们国内主要的事情处理好,问题就不是很大。
刚才讲的这些矛盾凸显,我们要在战术上非常重视,在战略上非常乐观。我自己觉得,对美国,我们应该在经贸问题上跟美国的各个部门都发展关系,就现在美国来说,应该是国防部这块力量比较大,国务院、商务部、财政部在边缘化,那么我们跟这些部门还是可以保持接触。让他们出来说说话,如果真打贸易战,那么美国这些部门代表的利益还是会有损失的。同时还要跟地方多走动走动,比如华盛顿州、阿拉斯加、加州,他们跟中国关系都不错,我们是可以跟美国继续保持深入的交往的。我们要借用现有的机制,对美国内部做工作,然后在国际上尽量建立统一战线,针对性地对他进行反击。
美国正在亚洲“拉帮结伙”,中国也要尽力地去和亚洲国家们稳定关系。朝核问题我们就按照联合国的共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南海,美国肯定要来显示存在感的,那么我们就是要继续跟东南亚国家推进谈判,区内国家之间要把关系稳定下来,还要加强中国的海军建设和南海的岛礁建设,加强我们的实际存在。但是台湾确实是一个事,我们必须非常坚定地表达我们的立场,让美国知道这个是不能碰的。中国威胁论我觉得这个东西听听就好,要保持冷静,没有必要大规模地刻意去应对,正常操作就行了。
贸易战我们有硬有软,用心应对;朝核问题我们能合作合作,不合作就按照我们的国家利益和联合国的要求来做;南海面对小挑衅不要太在意;印太概念我们则通过发展与周边国家的双边关系、双边合作来应对;台湾我们要表现得更坚决一点,让他知道痛,知道这个事情不能乱来……总的感觉就是今年会有一些麻烦,但是只要我们国内不出大事,战术层面认真去做,我觉得还是在可控的范围内。总的结论是战略淡定,战术重视,好好应对,应该问题不大。
中评社:去年两岸的学者有一个讨论的特别热的词就是“统一时间表”。您怎么看?美国是否因为恐慌近期才在台海问题上做了这么多小动作?
金灿荣:我的理解是这样。这个是没有时间表的,也没有明确提时间表。从某种意义上讲,蔡英文当局到10月18号那天好像还松了口气。但习主席在报告里明确讲,实现国家完全统一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然要求,这样民族复兴就和台湾问题挂钩了。他们知道中国大陆的决心比以前大,力量也比以前大,但是他们觉得现在不是那么紧迫,他们也估计大陆的决心和力量不是百分之百,当然在另一方面,他们感到压力,有点焦虑,台湾那边感觉到时不我待,因此搞了很多小动作,比如去中国化希望尽量在社会层面,文化层面,年轻人中形成普遍的共识。
美国方面觉得大陆这几年越来越欺负台湾,看不过去,它现在想帮台湾。台湾的焦虑和受压迫感、美国的传统意识形态,加上对中国大陆行为的不满使得最近动作特别频繁,这里面就有很多危险。
中评社:您刚才也说台湾问题很严峻,其实中国对美国在台湾问题上的底线表达得已经很清楚、很严厉了,但是面对新的这种挑战或者威胁压迫的话,如何能更具体地向美国展现出我们的底线和原则?告诉他们我们的核心利益是不能碰的。
金灿荣:台湾问题美国一般的职业官僚都是很清楚的。但特朗普是商人出身,他对很多中国问题不了解,所以他有时候会忽略这个问题。第二点,他想做买卖。他在去年11月8号获胜之后的第三天就跟蔡英文通电话了。当时连奥巴马都出来批评他,然后他开始辩解,他说“美国以往的总统都执行一个中国政策,中国给我们什么好处了?一个好处都没有,我以后遵不遵守这个原则就看中国给我多少好处。”奥巴马时期中美关系挺和善的,什么问题都好商量,但就这个问题不能碰。特朗普是个商人,他觉得这个也可以做交易,这其实也让台湾方面很紧张。
特朗普当局对咱们的政策的理解是有问题的,这是一个威胁。再一个,我认为美国的精英阶层总体对中国的国家能力、国家意志还是有点低估的。台湾当局的台独意识形态很坚决也是对大陆的不了解,对大陆的能力和意志有一点低估。中国大陆实际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但美国的主流和台湾的主流对这一点认识得都不清楚,所以这就有威胁,就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其实大陆对台政策的主流还是和平发展的,由和平发展再走到和平统一。我们分两个阶段,先和平发展,后和平统一,和平统一的意志一直是很坚决的。但是我觉得台湾的主流精英还有美国的主流精英截止到现在对大陆的能力和意志都是低估的,这样的话他就可能算错,可能踩大陆的红线,那就危险了。大陆说的很清楚,我们会尽最大的诚意争取和平统一,但是决不允许台湾分裂出去。但他们往往是听前一句,后一句不听。一个人有了偏见之后,你跟他说理是一点用没有的。但事实可以教育他们,行动可能会使他们清醒。
中评社:去年十九大以后习主席访问越南老挝,在访问时提出了具有战略意义的命运共同体的概念。近年来中国有了不少外交新理念,您能否给读者们分析一下这些理念之间的连结?
金灿荣:习近平主席自十八大执政以来,过去五年多在外交上提出了很多新理念。我把这些新理念分成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面向全球、面向未来的,另一个层次针对具体问题的。
其中面向全球、面向未来的概念主要是四个:第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第二、构建合作共赢的新型合作关系,第三构建开放型世界经济,第四构建全球伙伴网络。针对具体问题,比如针对中美关系,他提出中美共建新型大国关系,而对周边国家,他提出“亲、诚、惠、容”,对发展中国家则是有正确的义利观,对此的解释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中国到非洲做贸易赚钱天经地义,但我们在赚钱的时候,也教非洲兄弟赚钱,这就是正确义利观。而针对亚洲安全形势,习主席提出了亚洲国家要共同构建亚洲新安全观。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总目标,两个支柱是合作共赢的新型合作关系和开放型世界经济,和具体国家联系就是全球伙伴网络。命运共同体中,大家身份一样的就叫伙伴,而美国定义的体系是不平等的:美国最高,第二层次是英语国家,第三层次是盟友,第四层次是伙伴,第五层次是中国——战略竞争者,第六层次是俄罗斯——战略对手,第七层次是敌人——比如朝鲜、伊朗、阿萨德政权、索马里海盗、恐怖分子等等,第八层次是屎坑国家(shithole nations 注:特朗普今年初与国会议员讨论移民政策时,称海地、萨尔瓦多和非洲国家是“屎坑国家”,引起相关国家的强烈反弹)。美国这个体系实际上是不平等的等级制的体系。
中国则希望国家大小不一样,利益责任不一样,但都是伙伴。如果大家身份都是伙伴,都处于开放型的国际关系和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中,命运共同体就建立起来了,这就是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的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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