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阎学通(上) 安全领域两极化趋势已凸显

作者:易心 2016年7月3日

6月2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现身炎热的北京,进行了不到一天的短暂访问。此后,26日一早,一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和俄罗斯联邦总统关于加强全球战略稳定的联合声明》,成为各大传播平台的热议焦点,各界对中美俄三角关系最新进展的评论持续不断。

“为了不到24小时的访问而专门跑一趟中国,说明普京认为这次要办的事情非常重要。”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阎学通,近日接受凤凰大参考专访这份联合声明所传达的重要意义进行解读。

当前中俄关系是“政治同盟”

大参考:中俄最新的联合声明推出后,引起外界极大关注,集中的反应有两个:一是认为中俄有走向结盟的趋势,二是针对美国的意图十分明显。从您的观察来看,它是不是比之前形容中俄“背靠背”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阎学通:普京这次来访,实际在华时间不到一整天。由此可以推断,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宜需要与中国商定,即中俄双边关系的未来发展。中俄联合声明给读者最大的一个冲击可能就是:两国关系将在原有基础上再上一个新台阶。具体来看,这次双方签署了四个文件,其中《中俄关于加强全球战略稳定的联合声明》最为引人关注。在这个文件中,最突出的有两点:一是明确提出“个别国家”是破坏国际稳定的原因,二是把战略稳定这个性从军事概念拓展至政治概念。

阎学通在2015年第四次世界和平论坛上。

先说第一点。“个别国家”的说法是明显针对第三方的。“个别国家”的针对性非常强,这体现在两件具体的事上:一是这个国家在东亚部署萨德反导系统,二是这个国家在欧洲部署岸基宙斯盾系统。除了美国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国家同时做这两件事,因此“个别国家”是指美国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这一点媒体也普遍关注到了。

第二点同样重要。“战略稳定性”原本是军控领域的概念,本意为核战争的危险性,因此这个概念重点关注的是可能引发核战争的要素。在军控领域,核战争发生的可能性低,则意味着战略稳定性高;反之,则稳定性低。现在中俄将战略稳定性的涵义扩展到政治方面,包括了不干涉他国内政。“战略稳定”从军事概念拓展为政治概念,使这个条约的政治性大于军事性。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军控条约,而是一个政治条约。这一点,目前媒体舆论关注还不太多。

大参考:这个变化的重要性又体现在哪儿?

阎学通:这个条约中的两点变化意味着,第一,美国对俄构成的战略压力,是中俄针对美国进行安全战略合作的原因;第二,中俄针对美国的安全战略合作不局限于军控领域,而是包括了军控和其他政治领域。目前,东亚地区已经形成,中俄为一方,美日为一方的两极格局,在欧洲俄罗斯为一方,美国与欧洲北约成员为一方的两极格局。这次《中俄关于加强全球战略稳定的联合声明》表明,中俄双方分别在东亚和欧洲两个方向上相互支持。因此,欧洲的安全态势有可能从美欧对俄罗斯向美欧对俄中的延伸。

无论如何,这个文件的签署都意味着安全领域的两极化趋势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大参考:您认为什么词能够最准确地形容当前的中俄关系?

你的问题也是大家最关心的:即中俄现在是不是“同盟”关系?其实,中俄是不是同盟关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把同盟界定在什么水平上。很多人认为同盟一定是军事同盟,其实不然。从学术上讲,同盟关系有不同的划分。譬如,按照领域和类型划分,有军事同盟、政治同盟、经济同盟等。现在,如果我们把中俄关系定义为政治同盟,恐怕人们的分歧并不大。学术上还可以从性质上划分为进攻性同盟、防御性同盟、协作性同盟、中立性同盟和互不侵犯同盟。中俄关系也可定义为协作性同盟。

至于军事同盟,有人认为,只要条约中没写出“当双方中的一方受到第三方攻击,另一方就自动卷入战争”等字样,就不算同盟。这种说法从纯粹军事同盟角度讲是合理的;但如果放在政治同盟的框架内,没有这句话也同样能够形成政治同盟。

“当前中国不但需要,而且是非常需要结盟。”

大参考:近年来有关“结盟”的话题在中国讨论非常多,涉及到的国家包括朝鲜、巴基斯坦、俄罗斯等。特别是今年朝鲜第四次和试验后,这个话题讨论就更为热烈了。同盟关系对现在的中国是否重要?我们真的需要盟友吗?

阎学通:先说当前的中朝关系。它在事实上已经不具备盟友的性质了。中国跟朝鲜已经不是盟友,这一点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已经讲得很明确:“中朝之间是正常国家关系。”有人说,中朝之间的同盟条约尚未解除,因此中朝之间还是盟友。这种说法的是不准确,因为它拘泥于文本,却无视双边关系的客观事实。

同盟是指双边关系的实质性,而不是完全取决于双方之间有没有条约存在。条约是同盟的重要标志。但是在条约不能得到履行的情况下,条约并不能够真实地反映双边关系的性质。打个比方,一支温度计在正常情况下能够衡量温度高低,但当它被用隔温罩罩起来时,其所显示的温度就不再是真实的温度,它也不能成为衡量温度的标志了。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6月27日表示,普京访华成果充分反映中俄密切程度。

大参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现在的铁杆盟友只有巴基斯坦,朝鲜显然已不再是。

阎学通:现在很多人存在一个误解,将“同盟”与“友好”混为一谈。他们认为是同盟关系就一定意味着两国非常友好,其实并不必然。譬如,二战期间,苏联跟英国的关系很不好,但是他们是盟友。他们因为有共同战略利益而进行战略同盟合作,联手打击纳粹德国。他们是盟友,但他们之间仍然勾心斗角:二战尚未结束,两国就在争夺柏林占领权对的问题上矛盾重重了。

“那么当前的中国是否需要结盟呢?我认为,当前中国不但需要,而且是非常需要结盟。”

阎学通:结盟是一个国家用来保护自身国家利益、获取国际支持、提升本国国际地位的一个方法。如果一国摒弃这个方法,那么该国的外交手段一定会受到很大限制。特别是对于崛起大国,缺少了结盟的这个手段,崛起受到的阻力就会更大。

打个比方,做作业是一个考高分的方法。如果你不做作业,而是用其他办法,或许也能考出高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放弃做作业的方法会比他使用做作业的方法考出高分的概率低。同理,结盟本质上是一个外交手段和工具,是一种外交的方法。但现在有人坚持要放弃这种外交方法,并认为它具有意识形态性质。我自1992年回国以后,就遇到很多这样的问题。例如,我讲授国际关系研究方法,很多同学有疑问:“你这个方法是不是美国的方法?”那我就反问他们:“那核武器是不是就应该是美国的核武器,中国就不应该搞核武器?”

同盟是人类几千年来一直采用的一种外交手段,现在给它一个“冷战思维”的标签,于是这个战略手段就变得无法用了,这是教条主义。在某种程度上讲,有点类似文革期间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美国的同盟不是“管理”得好,而是“运用”得好

大参考:毋庸置疑,美国是现在世界上最擅长联盟战略的国家。它的同盟体系中有众多盟友,其联盟管理也较为成熟。那么,这其中有没有中国可以学习、借鉴的地方?

阎学通:“管理盟友”的说法是不准确的。“管理”是指上级对下级行为的规定和约束,其联盟体系必须是一个等级结构才可以这么说。而同盟内部,有的是等级式的,也有无等级的结盟。二战期间盟军的结盟关系就不是等级关系,苏联从没有被美国管理过。所以,并不是所有同盟都必然存在等级,都可以进行“管理”。美国创设并维持了若干多边同盟,但也有不少的双边同盟,特别是双边同盟很难说是一个等级结构的同盟。所以准确地说,美国对同盟不是“管理”得好,而是“运用”得好。

美国能够让自己的同盟保持相对团结,并尽量减少和盟友之间的矛盾,在处理与盟友之间的关系时也较有成效。我国从1949年以来也进行过结盟实践,但其中不少案例,比如中越、中朝、中苏同盟,最后都鲜有善终,甚至两国间爆发了战争。我以为,其根本原因是我们对同盟的手段运用不当所致,而不是这个手段本身的问题。

大参考:我们在历史上为什么没有运用好同盟战略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误以为是同盟的基础是“共同的价值观”,忽视了共同安全战略利益的重要性。

阎学通:现在仍有很多人都说,美国的同盟之所以能够维持相对稳定,是因为建立在共同价值观的基础上的。我认为这个理解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美国与沙特没有共同价值观,但双边军事同盟关系却非常稳定。冷战时期,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有共同价值观,但其同盟却不稳定。

有共同安全战略利益越大,同盟关系就越稳定,共同安全利益越小就越不稳定,而共同安全利益消失了,同盟就可能解体。再以二战期间为例,德国的扩张使美、英、苏有人共同安全战略利益,于是结成军事同盟。二战结束了,共同战略利益消失了,这个同盟就解体了。所以说,以共同安全利益为基础的同盟,容易保持相对稳定;而缺乏共同安全利益的基础,无论其是否拥有共同价值观,其稳定性都难以得到保障。譬如,同样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东国家,照样彼此间爆发战争。

我们过去把一些同盟建立在意识形态基础上,导致同盟不稳定。而我们跟巴基斯坦的同盟一直是建立在共同安全战略利益的基础上,即便我们两国没有共同的价值观、意识形态、宗教信仰、政治制度,这个同盟也非常稳定。当前我们与俄罗斯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们不应和俄罗斯发展所谓“同志加兄弟”的关系,而应该发展“基于共同战略利益的同盟关系”。有共同安全利益,就合作;无共同安全利益,就不合作。这就是同盟的本质。

阎学通(右)和外国学者交流。

大参考:中俄现在共同的战略利益很明显,就体现在联手应对美国的威胁,对吗?

阎学通: 从战略角度讲,中国跟俄罗斯都面临着美国的战略压力与威胁,这就是共同战略利益。如果这种战略利益消失了,又无新的共同安全战略出现,这个政治同盟就无法继续维持下去。因此,如果想要维持它,就必须增强两国的共同战略利益。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美国一定不能允许俄罗斯加入北约。把俄罗斯排除在北约之外,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才能强化俄罗斯这个共同战略威胁,以此保持北约的稳定和团结。一旦美国允许俄罗斯加入北约,那么北约成员国的共同安全战略利益基础就消失了,北约也会随之自我解散。美国运用盟友关系的成熟经验很多,我认为最核心的是:不断强化和扩大与盟友之间的共同安全战略利益。做不到这一点,想有效维持同盟,恐怕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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