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北京大降温,寒风凛冽,特别冷。晚上回家时,看见小区楼门口的一位志愿者,应该是一位退休老同志,晚上九点了仍在寒风中,守在楼门口协助邻居们倒垃圾时做好分类工作。此情此景,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舅公Z雨亭老同志。如果舅公还在世的话,他一定会不顾家人的劝阻冒着严寒出来做这样的志愿工作。
我的舅公本名顾思汉,不叫Z雨亭,那是他在崇明岛参加革命时自己起的名字。解放后他被党组织选中进了国防大学读书,此后一直在国防大学从事管理工作,级别似乎不很高,但是长期主管基建和后勤,所以据说权力不小,干事很多,获得过全军劳模等不少荣誉。当然他非常谦虚,关于他的职级、荣誉和履历,我都是听家人间接提及,所以不是很确切完整。
他年轻的时候,每一次回启东家乡探亲,他总是要给邻居们家家户户的水缸里挑满水再离开,如今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这其实是革命军人处理军民关系的老传统。离休之后,他住在国防大学的干休所,每天清晨为干休所的其他老同志们送牛奶分发报纸,积极发挥余热,乐此不疲。
他的工资很不低,但是老两口生活实在太简朴,简朴到我这个侄外孙前去探望的时候,宁愿赶回人民大学吃食堂也不愿意留在他家里吃饭的程度。其实他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往往会去国防大学的食堂买两个荤菜,但是他和舅婆总是夹那两个明显热了好几顿的剩菜。他每年有两千公里使用公车的额度,但是极少使用,有几次他从红山口到人民大学和大钟寺探望我家孩子的时候,总是骑自行车。让一个80多岁的老人在北京的车流中骑那么远,我们都很不放心。
他自己的两女一儿,用世俗的眼光看,混得都颇不如意:大女儿九十年代起就下岗在家;小女儿大学毕业,如今在一个事业单位传达室工作;最不如意的是他唯一的儿子,我这位舅舅一辈子甚至连北京都没能进,一直在老家的派出所里做基层干警,二十年前被分流转岗去做了保安直至退休。舅舅对自己的父亲私下颇有怨言,因为舅公不但没有利用自己的地位和人脉帮儿女们改变人生轨迹,而且他从工资中省下来的钱几乎全都用来匿名资助山区失学儿童,留给自己孩子们的只有干休所将军楼里的一套军产房,儿孙们可以居住,但是没有产权。
舅公也曾得过严重的疾病,甚至在88岁高龄时还极严重地摔伤过,全身十几处骨折,当时309医院里的主治大夫们认为他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了。但是舅公康复之快令医生们非常惊讶,医生们后来的解释是,这位老同志的心态极好,对生死很看得开,情绪乐观稳定,所以才能康复得这么好。
令他骄傲的是我这个侄外孙,通过努力考上人民大学,一路读到了博士,成为一个人民教师、青年学者。所以每次我去看望他,他都会努力把我多留一会,多谈一会。但是,说实在话,我不太喜欢跟他交流对政治、经济和社会的看法,因为我发现他其实一直生活在相当封闭的圈子中。他的生活和信仰都极其简单而自信:他每天为公益而忙碌,他深信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正在一个伟大的党和一群比他自己更忠诚更高尚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率领之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从一个伟大成就走向另一个伟大成就。
我自己的研究包括全球政治和金融货币体系,所以各种与政治和投资有关的故事听说过不少,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和荒谬有所了解。我一直不忍心把他从这个放着红色光芒的精神世界中惊醒,直到2011年夏天。当时,我被一些后来众所周知的贪腐案例所激怒,所以在他家做客时,一不小心就说起了某位显赫人物的家人如何聚敛。他坐在旁边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站起来对我说:“东升,你胡说,我们国家的领导人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怎么可能会变成你说的这样?”然后扭头回了卧室。那次大家聊得不欢而散,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愠怒。但是两个月后我再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居然认真而急切地要求我多讲讲我所知道的国内外政治和社会现实。显然,他已经跟将军楼里的老同事们交流过相关问题,而其中经常和大院外打交道的人显然向他证实了我所言非虚。既然他问起,我当时也就没有太多想,把我所知所闻和盘托出。从地方谈到军队,从经济说到政治,从历史说到现实。当我从他的脸上读出毫无掩饰的痛苦和失望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恐怕说得太多了。
再一次探望他的时候,他病倒了,而且眼睛中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神采,家人告诉我说,他的病情正在不断恶化。2012年6月22日,当我接到噩耗时,我正在南方出差。按照他的遗愿,只有大院里办的一个简单的追悼会,没有搞家族聚会式的传统葬礼;三天之后,我的舅婆也过世了。
多年来,每次想到他,我的心中就充满了自责和懊悔。我如果能忍住不把那些所谓真相告诉他,是不是情况会就不一样?在他工作生活的那个大院里,在他那一代革命军人中,那种纯净而快乐的理想主义与大院墙外当时愈益猖獗的贪腐现实之间的存在着巨大的背离和张力,经不起哪怕一根针的穿刺。他的辞世,不光是因为病魔,也很可能是因为我所提供的所谓真相。这类信息,在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时间,像一把利剑一样插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失去了与病魔战斗下去的自信和勇气。
其实,即便要向他汇报那些情况,只要晚上一两年,情况也会大不一样。他去世半年之后,中国共产党就召开了十八大,从他家河对岸的另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晚辈,一位老革命家的儿子,将大大地改变我所告诉他的那些事,从而开创一个新时代。大刀阔斧的反腐整党,春风化雨的赋权于民,刚健自信的对外战略,都令举国上下人心振奋。我想,如果我今天再当年中国融入全球化的时代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告诉他,他的心情和信心可能完全不一样。
我在去年初的某次网上直播讲座中曾经提到过: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聚敛,而在于这个世界多大程度上因为你而不同。许多网友很喜欢这句话,他们以为我达到了这样的认识和境界。其实,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我的那位顽固、单纯而自信的舅公,雨亭同志。前天晚上,见到那位寒风中帮大家分拣垃圾的老志愿者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说,雨亭同志,您好。
作者:翟东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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